主题
宝珠拂玉鞭
李惟七
菩提树宽大的叶子沐浴在初升的月光里
那么静谧慈悲
一旁的石榴树也盛放正艳
仿佛是凉夜裂开了一道鲜红的伤口
壹长安辞
长安通衢十二辐,出入九州横八极。青石砖瓦都渗透着古意的长安城就在眼前了。帝都物华天宝,熙熙攘攘。
郝大王郝状状的眼睛不够用了:齐整的道路里延伸着安逸,清亮的阳光挂在酒旗上;街上的铺子简直多得比蒸笼里的包子还密,馒头糕点的香气飘溢,嗅不到山上青涩的草根气——似乎也没有什么需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。
唯一让她不爽的,就是长安城的房子这几年越来越值钱,客栈住宿也越来越贵了。
“五两银子一天?”客栈的柜台前,郝状状瞪大眼睛问道。作为一个职业山贼头目,其实她想问的是:你抢劫啊?
“姑娘,你有所不知,我们兵部巷客栈,可是前朝兵部尚书、大将军君无意曾经住过的,风水不知道有多好!公主座上的食客、城里的青年才俊都在我们这里长住,他们开了一个‘曲水流觞诗会’,有时朝廷大员都微服来参加咧,要多热闹有多热闹——”
掌柜还在唠唠叨叨地介绍,郝状状好奇地问:“食客是什么意思?就是最会吃饭的客人吗?我能不能报名?”说到这里,她的肚子十分应景地“咕咕”叫了两声,不禁有点尴尬。
“……”掌柜张着嘴不知道如何接下去了。
她身边的蓝衣公子林玄筝笑道:“我有点饿了,不如先吃饭吧。”
“好!”郝状状积极响应,“先上几个好菜!对了,还要一大碗米粥!”
很快好酒好菜上来,林玄筝给怀里的娃娃喂粥,郝状状则迫不及待地抓起了筷子。
她嘴里正塞得鼓鼓的,突然听见一声唱板响,原来客栈二楼搭了个台子,一老一小两个说书人正准备开场。
“我最喜欢听说书了!”郝状状赶紧将嘴里的菜咽下,高兴地拉了拉林玄筝。
“今儿个我们讲这天下英雄。”老头将手中唱板一拍。
“世道这么太平,哪里还有什么英雄?”小孩连连摇头。
“谁说的?”老头环顾四周,“我们这间客栈原来的主人,隋朝名将君无意,就是大英雄。他在丰州一个人救了上千百姓,身受重伤被困在轩辕山的雪地里,用两百兵马诱敌深入,把几万人的敌军唬得团团转!”
郝状状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腰——轩辕山啊轩辕山,她山大王郝状状占着的这个山头原来这么有范儿!
林玄筝淡淡笑了一下,他已听出这说书人的目的,无非是客栈掌柜请来吸引客人的。
要知道少女郝状状是轩辕山寨的贼头儿,不过他们这伙山贼不打家劫舍,而是打开大门做生意。从江湖大盗到武林盟主,只有你想不到,没有山寨模仿不来的。
比如,你只要花三两银子,就可以胖揍衡山派掌门路无行一顿,决不还手;你只要花十两银子,就可以吃武林盟主兼武林第一美男微生易初的豆腐,想摸脸的,小费加倍。
而和她同行的美青年林玄筝,虽然半年前才上山,身份来历成谜,却是个贵人。很多江湖名人的画像和轶事都是他写下来,再由识字的山贼念给不识字的山贼们听。山寨的生意红火,倒有一半要归功到林玄筝头上。
“君将军的确是个英雄。”小孩点头,“但那是前朝的旧事了,当下还有英雄吗?”
“怎么没有!”老头一个栗子敲在小孩头上,“不仅有,而且这个英雄不是男人。”
“不是男人,难道是女人?”小孩好奇地问。
“不是男人,当然就是女人!”老头瞪了他一眼。
“还可以是死太监嘛……”小孩不服气地嘟囔道。
“我打死你!”老头追着小孩在台上满场跑,座中传来一阵大笑。
“各位看官见笑了,我们祖孙今日要说的……”老头气喘吁吁地站住,“就是位女英雄!”
“女的不叫英雄,应该叫‘英雌’。”小孙子又探出脑袋来。
座中再次传来一阵大笑。
“这女英雄,就是当朝的金山公主。”老头一拍唱板,窗外阳光轻轻荡漾,林玄筝手中的筷子顿了一下。
孙子插嘴道:“哦,十七公主呀,她的师父,可是大名鼎鼎的君莫笑将军!这君莫笑将军又是谁?正是微生盟主他爹……的夫人。”
“你个死小子,说盟主他娘不就行了!”老头这次终于逮住了小孙子,“老头子说话,小孩不准插嘴!”
听众们笑得前俯后仰。
“金山公主排行十七,学得一身好武艺好兵法,小小年纪做副将出征草原,遇上恶劣的雪天,主将为敌所害,她当机立断,带领三万残军在暴雪的草原上潜伏了半个月,以独创的阵法诱敌深入,一人一马在狂雪中斩下敌首,威震三军!”
座中传来一阵喝彩声,郝状:厌也听得入迷。她一边吃一边听,直到说书的散场了,才回味过来:“这个公主真厉害,比老子还厉害!”
“客栈里住着公主府上的一些食客,这场说书,无非是掌柜的招揽客人的手法罢了。”林玄筝淡淡道,眉目间却有春水浅折。
果然,邻桌几个书生议论道:“公主巾帼不让须眉,实在让人佩服得紧。”
“当朝十几位王爷与公主相比,也黯然失色啊!”
“世间男儿千万,能比得上十七公主的,又有几个?”
一片唏嘘声中,有个江湖客大声说:“要论当世的英雄,谁能比得上微生盟主?”这句话说出来,立刻有好几人附和,男人们觉得长了志气,气氛也为之一振,“可是微生盟主已经很久没有现身了,听说他受了重伤,不知道是真是假。”
“多半是讹传吧……”
客人们议论了一阵,也就转到其他话题上去了。
郝状状开始还竖着耳朵听,后来觉得无味,就专心扒饭。
吃完了饭,两入朝楼梯上走去。客栈布置得十分清爽别致,过道上的灯笼都是拳头大小,精致小巧。穿过拐角时,两人与几个年轻人擦肩而过,其中一个突然停住脚步,似乎有些诧异地上下打量林玄筝。
“有人在偷看你。”郝状状捅捅林玄筝。
那个年轻人显然听到了她的话,有点尴尬地咳了一声:“这位兄台……似乎有点面善,不知道在哪里见过?”
林玄筝也停住脚步。
“呃,怎么一下子想不起来呢。”那个年轻人不好意思地摸摸头。旁边的同伴催促他快走,他拱手一礼,匆匆离开了。
“这个人真奇怪。”郝状状哈哈一笑,“搭讪也不用这么老套吧?”
端着水盆的店小二正好经过:“刚才那个年轻人叫王耀祖,他们几个都是十七公主府上的食客,听说还都是朝廷的候补官员呢。”
郝状状摸着下巴——那些人就是“食客”?最能吃的客人看上去也不壮嘛,他的饭量能比得过老子吗?
灭烛时分,林玄筝将娃娃哄睡,解开玉色腰带,就着月光细细端详,似乎有什么往事顺着忽明忽暗的纹理流水一般地淌过。他眼波温柔,手指与玉带一样的苍白。
门口传来“咯吱”一声。
林玄筝猛然抬头,清风拂开窗子,逆着月光,看不清来人的面容,但熟悉的装束让他心口剧烈地跳动,不禁以手按住胸前。
“你还是来长安了。”一个女子略显清冷的声音响起。
林玄筝似乎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,半晌才道:“能逃避一时,却无法逃避一世。”
“就算‘逃’,也是三十六计里的上策。”紫衣女子的语气说不出是冷漠还是嘲讽,“你如此擅谋略,无论进退,都有伏笔吧。”
林玄筝不再说话,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虚弱的咳嗽声。
“我会告诉我家主人你的行踪。”那女子轻功高绝、气质不俗,竟然只是个仆人。这让人实在很难想象,她的主人是怎样绝世的人物。
“见到你家主人,说我一切安好。”林玄筝喘息几声,才缓缓道。
“你竟敢带着婴儿来!你怎么知道我家主人是要你平安的消息,而不是要你的性命?”女子话音刚落,一道鞭影裂空而至,杀气笼罩了林玄筝的全身。
“谁?”门外传来一声大喝,郝状状破门而入,只见紫衣掠过,她眼前一花,人早已不见踪影,房内只剩下林玄筝倚床喘息。
“林公子,你没事吧?”
郝状状紧张地扶住林玄筝,只听他轻喘道:“不碍事的。”
“什么不碍事?刚才那个女人明明是要杀你!”她警惕地左顾右盼,“这是什么轻功,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……”
林玄筝苦笑:“她是和我开玩笑的。”
“杀人是开玩笑的事吗?老子可没听说过。”郝状状怒了。
“高手常有些怪癖。”林玄筝的神色平复下来,呼吸似乎也顺页畅了些,“这种开玩笑的方法,并不算最怪的。”
郝状状将信将疑地瞅着他,突然一把将身边的椅子拖过来,一屁股坐下去:“今晚我就住在这里了。要是那个有怪癖的高手又回来,再开这种玩笑,撞到老子手上就让她玩完!”
于是,这个晚上,郝状状打着保护人的幌子,和林玄筝住在了一个厢房里。
夜里很静,屋里点了一支安神的熏香,窗外的打更声十分清晰。
床上林玄筝正仰卧着,双手搁在胸前,呼吸清浅。郝状状借着月光看了会儿,只见他眉心微微蹙着,仿佛梦里不安稳。
终究睡觉才是硬道理,郝大王窝在椅子上,渐渐也入眠了。
贰 龙虎争
次日清晨,郝状状打着哈欠下楼,只见许多入围在一起议论纷纷。她挤进人群,拍了小二哥一下:“什么事啊?”
“有个叫王耀祖的食客……昨天死了!”小二脸色苍白道。
“王耀祖?”郝状状摸摸头——这名字有点熟悉啊,不正是昨天和林玄筝搭讪的青年吗?她心中隐约浮过一丝不安,“怎么死的?”
“掉进客栈后的荷花塘淹死妁,”掌柜的低声道。
小二也压低声音道:“王公子水性不差,也学过武功,上次有位姑娘掉落在水池里,他还见义勇为救人上来,怎么会淹死?”
这话虽是极惶恐地小声说的,但旁边一个微须的中年人竟然听到了,:他将严厉的目光投了过来,旁边立刻有青年大声道:“这位乃是大理寺少卿韩大人,你不用害怕,把知道的情形都告诉韩大人!”
围观的群众中传来一阵惊愕声。
“……大人!”小二双腿哆嗦着跪了下来,“小人只知道王公子会水,其他的都不知道啊!”
人群中一片交头接耳声。
“死者水性好,就决不是淹死的。我们去出事的池塘查勘。”韩大人拖着鼻音哼道,“你们都跟过来。”
“不忙。”一个声音突然不冷不热地从后面传来,让正要跟随而去的人们都停住了脚步。
众人又是一阵喧哗:“宋大人!”
此人白面长须,颇有气派,乃是刑部员外郎宋显烨。宋大人与韩大人不合,这在朝中是人尽皆知的。
有笑话说,如果宋大人主张吃蟹先吃脚,韩大人一定会建议先吃蟹头;如果韩大入主张在科举考场建大茅厕,宋大人一定会说读书人粪量小。
果然,宋大人官威十足地说:“本官觉得,先请仵作验查尸体更为合适。”
韩俭针锋相对:“尸体被水浸泡已久,早就腐烂肿胀,验尸也失了最佳时机,现在查勘现场才是要紧。”
“韩大人怎么知道尸体腐烂肿胀,莫非亲自见过?”宋显烨一句话把韩俭堵了回去,“凶手如果有意作伪,大可以伪装现场,况且那荷花塘边人来人往,就算有什么痕迹也一样早已不见,只有尸体是不会说谎的。”
这边正吵得不可开交,突然一声尖叫打断了两位大人的较劲:“呀,有人晕倒了!”
客栈靠门口的地方,一个满脸红疹的年轻人倒在地上:几个食客连忙赶了上去,喊道:“肖询!肖询!”
肖询?人群里掀起了一阵小波澜。这就是那个十二岁通读魏晋史,诗词惊才绝艳的大才子肖询?
“别……别……”被摇晃了一阵,肖询无意识中呻吟了几声,突然睁眼醒了过来,脸色苍白惊恐。
韩大人凌厉的视线投落在他身上,仿佛觉察到了什么:“你昨晚在哪里?”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肖询嗫嚅着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
韩大人脸上的怀疑更重,问周围几个年轻人:“你们几个昨天在一起?”
其中一个微胖的擦了擦脑门上的汗,正是昨天和王耀祖一起的同伴:“大人,学生董海,我们昨天下午还和耀祖传阅了诗稿,后来几人出去喝酒,耀祖说他有事不参加,我们就自己去了。回来时肖询说他去小解,我们几个也喝高了,没有等他就回房了。”
其他几人也点头,只见肖询的手颤抖得厉害。
“把你知道的,都告诉本官。”韩大人眯起眼睛。
肖询撑坐起来,喃喃说:“我……昨夜我看到……有人在池塘边推一块半人高的石头。”
“什么时辰?你看到谁在推石头?”
肖询的脸色更加惨白,惶然四顾:“我喝完酒去小解的时候看到的,推石头的人是……是……”
他犹豫了许久,突然指向一个方向:“是他!”
人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楼梯上看,只见一个蓝衫青年慢慢走下来,正是林玄筝。
“胡说八道!”郝状状从板凳上跳下来,“乱认人和发花痴一样是病,得治!林公子不仅不会武功,昨晚也一直睡在房间里没有出去过,拜托你胡扯也要有点技术含量好不好?”
林玄筝的体力别说推大石了,连推只鸭子都困难得很。更何况,郝状状可以肯定,昨晚他一直睡在屋子里,根本没有出去过。
“说清楚。”宋显烨皱起眉毛。
“我也不能确定……也许是人,也许是鬼……”
“胡说八道。”韩俭声音一提,同时大步上前,一把扣住林玄筝的脉门。他原是武将出身,手力极大,林玄筝吃痛,眉心顿时拧紧。
“你干什么!”郝状状大怒,正待出手。
韩俭却慢慢放开了林玄筝:“没有内力,果然是个不会武功的。”
林玄筝按住郝状状的手臂,示意她不要冲动。
“你说昨晚他一直睡在房间里,你们是夫妻?”韩俭侧身问。
郝状状脸上有点尴尬,但大眼睛还是坦荡荡的:“不是,我怕有人来找麻烦,就在房间里保护他。”
“什么人,来找什么麻烦?”
“我怎么知道!要是我什么邵知道,老子不就是玉皇大帝了吗!”郝状状不耐烦了,指了指肖询,“他那一通供词错漏百出,官大人,你怎么就不问问他?”
说话间她已经跳到对方面前:“你说你们夜晚去喝酒,这客栈里不就有酒吗,干吗要出去喝?”
“我……”肖询似乎面皮薄,半晌才涨红脸道,“我们去喝的是……花酒。”
“哦——”郝状状故意把声音拖得很长,“原来最能吃的‘食客’不仅吃饭,还吃花酒。我听说书的说,喝花酒的男人说话不怎么靠谱。半人高的石头,这里有几个人能推动?要推得动,多少得有点儿武功。你不会武功吧?”
“不会。”肖询脸色苍白。
郝状状又问:“不会武功的人脚步浊重,你既然亲眼看到了,离那个会武功的人肯定也没多远,他怎么会任你在后面偷看,再大摇大摆地离开?难道他根本就是想留下个证人,让别人来抓他?”
肖询脸色变了:“我……”
“那你就是随口诬陷了!哼,再说了,要把人推到水塘里淹死,直接推一把不就完了?为什么要‘多举举’(多此一举)推一块石头?”
宋显烨恼怒道:“全都带回去审问!”
“屁个证据都没有,凭什么带我们!”郝状状的脾气也上来了,一把抽出长棍,挡在林玄筝面前。
就在场面一触即发的时刻,人群里突然传来异动。
只见客栈门口,一个佩剑的紫衣少女走了进来,官服裹着修长挺拔的身材,全身上下没有一处首饰,却给人精致华贵的冷峻之感。宋大人和韩大人竟然都肃然一震,立刻恭敬地让开路,拱手行礼。
郝状状丝毫不敢放松警惕:这少女派头还挺大,什么来头?莫不是官员们的帮手?
只见紫衣少女并不理会众人,只在韩宋两人耳边说了几句话,两人连忙点头。
“跟尹都尉去后面荷花塘!”韩俭大声道,同时得意地看了宋显烨一眼。
人群立刻尾随而去,显然是去查勘荷花塘了。
郝状状看着那少女的背影,突然觉得有点眼熟——
她心头一跳,侧过头正要问林玄筝,只听掌柜连声啧啧:“北衙禁军就是威风啊!”
“北衙禁军是啥玩意儿?”郝状状回头。
掌柜的脸色像开杂货铺一样连变了好几种:“姑娘,你在长安城不知道北衙禁军,就好比做生意不认识铜钱一样!北衙禁军身在朝廷,却多出身江湖。他们不但负责皇上的安全,还身兼暗中巡察长安城的职责,可以侦察、逮捕、审问犯人。他们飞檐走壁,武功神鬼莫测,消息灵通,可谓无孔不入。因为与皇上亲近,北衙禁军的地位实际上甚至要高于刑部哪!而统领北衙禁军的人,正是咱百姓的战神金山公主!”
“这么牛掰啊!”郝状状摸摸下巴,想到昨夜的怪事,她突然莫名地觉得一丝火花闪过脑海,但细细去想,却捕捉不到。
回头看林玄筝,只见他脸上的倦意比平时更浓些,急忙一摆手:“别理那些胡说八道的,你先去休息下!”
从开始到现在,他还没有说过一句话。
“不碍事。”林玄筝冲她轻轻一笑,还是蒙咙的笑影,只是更多了些漩涡般糅杂的意境,“我们也去荷花塘,看看这件案子。”
叁荷花塘
水塘有几丈见方,塘边垒着青砖。
秋意还浅,但荷花已残,笔直地立在水中有些疏落。
“这荷花为何中间矮、四周高?”紫衣少女尹幼玉尹都尉突然问。
“回大人的话,我们这水塘上宽下窄,池塘边上是斜坡面的,所以边上的荷花长得比中间高些。”掌柜的慌忙上前来,指了指水塘的一处,“尸体就是在这里捞到的。”
地上泥土湿润,显然有石头新近搬动过,看来肖询并没有说谎。
“这里原本是有石头的?”尹幼玉问。
“没错,没错。”掌柜的有些愕然,“怎么不见了呢?”
尹幼玉若有所思,早就候在旁边的仵作递上一张验尸纸卷:“不是溺毙,是中毒。”
“什么毒?”尹幼玉寒声间。
“蜡炬灰。此毒能封住人的七窍和全身的毛孔,中毒者的汗水像蜡一样凝固在周身,只需一炷香的工夫就会死亡,但这种毒必须从口中进入才有毒性。”
这次,换宋显烨得意地看了韩俭一眼,口中不忘称颂:“尹都尉果然周密,下官佩服。”
郝状状瞟向尹幼玉紫色的衣角,心中正有疑惑,却听到宋大人叫她:“这位姑娘,你说你昨天夜里一直和这位林公子在一起?”
“没错。”
“你的武功应该不弱吧?”
“一般一般啦!”郝状状很谦虚地摆手。
“我看不是一般吧。”宋大人话中有话,“推动这块石头应该绰绰有余,如此倒要请教姑娘了。”
郝状状这才明白他要说什么,只见她“咻”地跳到宋大人跟前,笑嘻嘻道:“刚才没说完,老子的武功一般一般,天下第三!怎么,大人你真想听我的意见?”
宋大人被她噎住:“姑娘有何高见?”
“大人间我的高见,还真有几点。”郝状状摸着下巴沉吟,“我觉得有几个人很可疑。嗯,从嫌疑小的往嫌疑大的说……首先,是两位大人。你们既然是微服私访,遇到了这件杀人案,为什么要马上自曝身份?继续微服,暗中查访似乎更利于查案啊,不知道为什么,我发觉你们好像都有点心浮气躁……”
她此言一出,宋大人就是一声厉喝:“大胆,竟敢诋毁朝廷命官!”
“哇,才说你,又羞羞成怒(恼羞成怒)了。”郝状状哈哈一笑,把宋大人气得满脸紫胀,她突然转头问,“谁最先发现尸体的?”
“最先发现尸体的是伙计孙福。”掌柜的说话间把一个瘦高个子、脸上沾着灶灰的伙计拉了出来。
“你是怎么发现尸体的?”尹幼玉盯着孙福。
“我早上起来倒夜香,看到尸体漂在池塘里。”孙福低着头答,手里还拿着一把柴刀,刀口上沾着些木屑。
“客栈里的夜香一向是你倒吗?”
掌柜的忙答道:“回大人的话,孙福一向在客栈里负责砍柴生火,有三四年了。昨天负责倒夜香的伙计找不着人影,估计是又赌钱去了,我才吩咐孙福倒夜香的。”
从始至终,孙福一直低着头。
“平常倒夜香的伙计是谁?”尹幼玉问。
掌柜恨铁不成钢地摇头:“倒夜香的伙计叫肖显扬,到现在还没回来!太阳都照到屁股了……这个赌棍,唉唉,要不是看在肖公子的面子上,我老早就把他辞退了!”说到这里,掌柜显得很气愤,“只要人一不注意,他就会偷懒,拿了工钱就马上去赌,不知道误了多少事……”
尹幼玉打断他的话:“肖公子?”
“肖询公子呀!要不是兄弟俩样貌相像,真不敢相信他们是一个爹娘生的!肖公子美名传满长安,儒雅谦冲,又深得公主器重,这肖显扬连他一个脚趾头也比不上。”掌柜正在说着,突然瞪大眼盯着池塘中央,“那……那……”
水波微澜,一具尸体正缓缓浮上来。人群顿时乱作一团。
尹幼玉沉声道:“捞起来。”
不一会儿,几个北衙禁军将尸体捞了上来,尸体湿答答的脸上布满红疹,又像蒙了一层古怪的蜡——这尸体不是别人,正是刚才谈话的主角,指证林玄筝的肖询!
“妈呀!”掌柜面如土色地跌坚在地。
韩大人牙齿打颤,环顾四周:“刚才肖询和谁在一起?”
池塘边一片死寂,没有人回答。
周围几十双眼睛,却没有一个人看到肖询是怎么掉下去的。
仵作勉强镇定下来,上前翻了翻尸体的眼皮,更加惊慌:“……他也是中了蜡炬灰。”
初秋的风凉进衣衫,众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,方才还好好的一个人,是什么时候中的毒,又是什么时候被推进了水里?
“我看这池塘说不准也有古怪。”郝状状在池塘边蹲下来,伸手指着水中,“好好的人跌下去.就中了毒出来,会不会是水里有毒?”
仵作看了尹幼玉一眼,见她点头,立刻将银针探入水中。半晌针上稍有颜色,仵作抬头道:“水中的确有微量的‘蜡炬灰’。”
尹幼玉的瞳孔微微一缩。
林玄筝眉心蹙起,从胸腔逸出一声“唔”,似是吃痛。
郝状状冲过来紧张地扶住他:“怎么了?是不是心疾犯了?”
尹幼玉的脸上竟然也浅不可见地掠起一丝关切。
韩大人诧异地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林玄筝——方才尹幼玉的表情没有逃过他的眼睛。尹都尉孤傲冷僻,从不对人假以辞色,这个文弱的年轻人是什么身份来历?
轻风吹过,空气中的腥味和荷叶的香气混杂,仿佛一味相思的毒药。
只听林玄筝微微皱眉道:“这荷花塘里,应该还有……一具尸体。”他眸色蒙咙,乌瞳中倒映了天光云影,和这片谜一般的荷花塘。
肆连环策
不到半个时辰,禁军少年果然又捞上来第三具尸体。尸体脸上也蒙着一层蜡,还长满红疹,竟和刚才肖询的尸体像极了!
秋阳在半黄的树叶上烧着,毒火一般。
“这……这是怎么回事?”
“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,”郝状状双掌一击,“比两位大人嫌疑更大的,是肖询!一个白净斯文的读书人,手却粗糙得很,长了好几个老茧,像是干惯了粗活的,奇怪啊奇怪。你们确定,早上看到的人——当真是肖询吗?”
“什么?”两位大人愕然。
林玄筝缓缓摇头:“我们捞起来的第一具尸体,是肖询。我想,他昨晚就已经死了。”
“这……怎么可能?如果肖询早就死了,那今天早上的人是谁?”宋大人失声道。
“早上那个,应该就是他兄弟肖显扬。”郝状状摸下巴。
兄弟二人身量相当,容貌也有六分相似,加上这几天肖询脸上因风寒起了红疹,大家的注意力又都在案子上……
她接着说:“我搞不明白的是,肖询的尸体怎么会一直沉在潭底,又偏偏在我们到池塘边的时候,就刚好浮了起来?”
“大石。”林玄筝吐出两个字。
郝状状眼前一亮:“……原来是这样!调包计的关键,就是石头!凶手把尸体扔进了荷花塘里,为了防止尸体浸泡后肿胀浮起来,就将一块石头推下荷塘,压住尸体。”
韩大人先点头,接着又摇头:“可这样的话,那石头恐怕早就把尸体砸烂了啊!”
“石头不可能砸到尸体,因为,也许它根本就没有沉入塘底!”郝状状嘿嘿道,“池塘上宽下窄,出事的地点是转角,石头缓缓下沉的时候,开始没有阻力,但沉到一定深度,就会因为地方越来越窄,而被卡在两侧的泥土中。所以,它只是悬在尸体的上方,阻止尸体上浮。后来落水的人挣扎时搅动了水塘,尸体才浮上来的。”
突然,一个负责搜查的北衙禁军少年匆匆赶来,向尹幼玉禀报道:“在肖询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封信!”
满满两页纸,字写得筋骨秀逸,竟是肖询写给自己琅亲的信。
娘:
弟弟想杀我。您说过,无论弟弟想做什么,哥哥都应该达成他的愿望 现在,如您所愿。
记得弟弟三岁的时候很淘气,有一次他用石头砸我,五岁的我想躲开,他摇摇晃晃地追过来,却摔了一跤,号啕大哭。您听到声音出来,知道叶事情的原委,心疼地揉着弟弟摔红的膝盖,贡备我:“弟弟要打就让他打一下,你是哥哥,要照顾弟弟,要懂事。”
于是,我不再躲了。后来我被一颗砸来的石头打中了额头,也许是我血流满面的样子吓坏了弟弟,他收敛了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再对我动手,但我额头上的疤痕却是留下了。
还记得九岁那年,村里发了大洪水,我和弟弟抱着滚滚洪流中唯一的大树,水已经淹到了我的下巴,我的口里能尝到一浪浪死亡的腥咸。弟弟趴在比我高的树杆上,水刚好淹到他的膝盖——娘,您一直叮嘱我,要照顾好弟弟,我很听您的话,在洪水中拼命把弟弟往高处推,我以为自己尽到了做哥哥的责任。
当您的手向我伸过来时——
我浸泡左水中,又冷又饿,喜极而泣。但您的手越过我的头顶,伸向了树丫上的弟弟:“显扬!快!快到娘这儿来!”
那时,我的手已经快抓不住了。
我在您心目中永远比不上弟弟,但从小在私塾的学堂里,我就是最用功的学生。私塾先生说我一定会有出息。他没有说错!我苦读诗书,在长安考取了功名。
当今公主亲自诵读我的诗,当着全府近千人的面,称赞“肖询其诗,惊才绝艳”。座中无数道艳羡的目光箭一样射了过来,其中最锐利的一道,是王耀祖的。
他是滨城县令的长子,出身官宦之家又颇有才气,从小就任性好胜习惯了。这点很像弟弟,只是他比弟弟幸运,也比弟弟练达于人情世故。在我来之前,他一直是最好的诗人。
王耀祖与我关系不错。天子诗会的前几天,他突然要请我喝酒,我答应了。
其实,公主府上的食客们也并非外人看起来的那么光鲜。有些已经年近不惑,等待了十几年却仍然没有官职。进入长安城,仿佛就进入了一个漫长等待的囚笼中。这是一座规矩森严的都城,老幼有序、先来后到,所有的官位,只有在位的人告老还乡,才能有人替补上去。
而排队的人,总是太多、太多了。
许多人因为无法忍受等待而离开,更多人在等待中倦怠,失去了抱负,萎谢了才情。这次,是无数人苦苦等待多年的一次面圣机会,他们像干裂的大地渴求雨水,许多人的命运将因此而改变。
但我,等不到了。
因为,我看到王耀祖到了城南的药房,抓了一包药粉,叫蜡炬灰。然后,我跟着他,看到他到柴房里找到了弟弟,他们谈了很久。
原来,弟弟欠王耀祖三千两银子的赌债,他们已经达成了交易——筹码,是我的性命。
信只有两页,明显没有写完,后面的内容已经被撕掉了。
“在肖询的房间里还发现了这些:”北衙禁军的少年把东两呈了上来,是几本诗册、一对女子的耳坠以及几包菖蒲末白梁粉。
“菖蒲末白梁粉,”林玄筝敛眉,“这些药如果是肖询自己服用的,那么,肖询得的可能并不是风寒。”
“不是风寒,是什么病?”
“花柳病。”
尹幼玉不禁也有些意外,而旁边的青年们神色都变了几变。
“为什么这件事在他的信里没有提?”宋大人愕然,
“文人爱面子,他当然不会在信里提。”林玄筝低咳了几声,“恐怕肖询的死,和他得花柳病这件事,有莫大的关系。”
尹幼玉翻开诗册,见除了广为流传的几十首诗外,还有很多无人知晓的情诗。而且,这些情诗似乎都是写给同一个姑娘的,
“耳坠,来自百花干凤楼。”北衙禁军的少年突然道,“这家青楼的姑娘,首饰都有一个‘凤’字。”
果然,那黄金耳坠上刻着一个细小的凤字。
“你们既然常和肖询一起去百花干凤楼喝酒,那你们是否知道,肖询和哪个姑娘往来密切?”尹幼玉沉声问几个食客。
“一定是……雪嫣!”一个食客连忙道,“我们每次去喝酒,只要看到雪嫣姑娘,肖询都羞得脸红。有次不知道为什么,他还在雪嫣姑娘的楼下站了整整一宿。”
“把雪嫣叫过来。”
半个时辰后,雪嫣姑娘施施然来了,眼睛红肿、伤心欲绝,见到尸体更忍不住垂泪,但梨花带雨的面孔丝毫谈不上美丽——
她的睑上,也长满了密密的红疹!
不等人间话,雪嫣就苦笑开口:“贱妾病污之身,冒犯各位大人了。”
“肖询会患上花柳病,是因为你?”尹幼玉盯着她。
“妾身罪该万死。”雪嫣怔怔地望着自己的耳坠和那几本诗册,“来找妾身的公子太多了,肖公子言语不多,也没有什么与众不同。半个月前,妾身陪了他一晚……”
“你知道自己有病,怎敢陪客人?”
“那时妾身对自己的病症还不确定……是王耀祖公子给了妾身一千两银子,让妾身伺侯好肖公子。”雪嫣抹着眼泪。
“这件事,肖询知道吗?”
“肖公于是几天前知道的,那时他恐怕觉察到了自己染病,来找妾身,妾身只有把真相告诉他。他突然大笑起来,样子可怕极了,还吐了血……把妾身吓坏了。”
“早上的肖询,果然是肖显扬假冒的!”韩大人沉声说,“肖询的遗书已经说得很清楚,是肖显扬和王耀祖合谋杀死了他!”
“从早上肖显扬的表现来看,他练习模仿肖询恐怕也不是一天的工夫。我们山寨里的兄弟,要模仿哪一个名人,哪怕容貌再像,人的动作、语气、神态,也一定大不相同,要严格训练才能以假乱真!”郝状状肯定地说,“这肯定是有预谋的,但我搞不懂的是——他们两个又是怎么死的,肖询的遗书又是被谁撕去了后面的部分?
“还有,王耀祖要想让肖询不能参加什么天子诗会,只要一包蒙汗药或者巴豆就搞定了,犯得着杀人吗?如果换了我,要干这样的坏事,又做了这么充分的准备,就干脆用那三干两银子的赌债做条件,叫肖显扬练习假冒肖询,在天子诗会上出丑!”郝状状双臂环胸,嘿嘿一笑。
她虽然说得嘻嘻哈哈,但仔细推敲,却十分合情合理!
王耀祖固然没有肖询之才,却也在公主府中出类拔萃,何必要做亡命之徒?
另一个北衙禁军少年上前来,在尹幼玉耳边说了几句话,尹幼玉点点头。
长安城的各家大药房里卖出过什么药,特别是“蜡炬灰”这种剧毒的药,绝对逃不出北衙禁军的耳目。
尹幼玉慢慢道:“昨天,王耀祖在同仁堂买了二斤巴豆。”
“什么?王耀祖买的不是蜡炬灰,是巴豆?”
“没错。”尹幼玉的眼神更加冰冷,“随后,肖询在同一家药店,买了三钱蜡炬灰。”
宋大人骇然后退两步,仿佛被青石台阶上渐凉的秋意浸了骨髓,青天白日,婆娑的树影却有点阴惨惨的。
静静躺着的冰凉尸体,模糊的面目仿佛露出厂旁人无法理解的可怕笑意:
“那封遗书,也许根本就是肖询自己撕下来的——不,他本来就只写了一封半截的遗书,造成被撕的假象。”林玄筝缓缓说,“肖询是自杀的。”
“自杀?”
“被最爱的女人背叛,又得知自己患上了花柳病,与询恐怕早就有心求死。而有些恨意,到死也不能消弭。”
队风凄烈浸骨。
“弟弟欠王耀祖的赌债,两人合谋陷害肖询,此事立当不假。而肖询要做的事,只是在赴约之前写好遗书,喝下蜡炬灰。”
以自己一死,拖两个活人一起下地狱。
伍聪明误
氛围再次沉寂绷紧,一时间没有人说话。
“肖询布下的局,只是让弟弟和王耀祖变成杀人犯。至于这两人是怎么死的,恐怕还要问两位大人。”这时,林玄筝和气地打破了沉默,“昨晚,两位大人都是见过王耀祖的吧?”
此言一出,宋韩两位大人的脸色都是骤然一变。
宋显烨面色灰白道:“你……你是怀疑本官?”
“我只间大人是否见过王耀祖。”林玄筝的声音温和,并没有半点咄咄逼人的意思。
韩俭还能勉强保持镇定,宋显烨一眼迎上尹幼玉冰寒的视线,却忍不住膝盖一软,“扑通”跪了下来:“尹都尉,您要相信本官!本官绝无可能作奸犯科去杀人……”
“宋大人。”尹幼玉厉声打断他,“林公子的问话你也听清楚了,昨晚你见到了王耀祖没有?”
“见过了,见过了!”宋显烨平时也是风度上佳的人物,此刻却脸色煞白如纸,满头黄豆大的汗珠惶恐滚落,“王耀祖昨晚前来拜会,送了一盒南海珍珠给我,请我在刑部为他多活动活动,希望能谋得一个差事……”他嘴唇发抖,“现在的食客越来越多,哪怕是公主、王爷们府上的,想谋一个实职也难上加难。朝廷的职位就这么多,六部容纳不了这么多有才的年轻人,有些人就会到各部官员处活动一下……”
“活动?”尹幼玉怒极反笑,“活动一下就用掉一盒南海珍珠,抵得上寻常百姓半辈子的劳作!”
“下官不敢欺瞒,当今朝廷风俗如此,韩大人也知道的……韩大人!”宋显烨急切地盯住韩俭,原本的死对头仿佛突然成为唯一的盟友。
“宋大人说得没错。不敢有瞒尹都尉,王耀祖昨晚也送了一盒宝珠给我,希望我能说项,为他进入大理寺铺路。”韩俭沙场铁血都过来了,此刻却终于弯下了脊背。
林玄筝根本没有看他一眼:“肖询的尸体,是王耀祖掩埋在荷花塘中的。两人正喝着酒,肖询却突然倒地而亡,尽管王耀祖原本并没有杀人,但他心中有鬼。”
心中有鬼,就需要藏匿形迹。
郝状状鄙夷道:“这个王耀祖太笨了!”
“王耀祖并不笨。”林玄筝温和接口,“相反,他是太聪明了。”
“啊?”
“他清理现场洗脱嫌疑,此为聪明之一;如今朝廷差事难寻,把筹码都压在一处又风险太大,为防万一落空,良禽择双木而栖,此为聪明之二。”
“呸!这种不肯吃一点亏的聪明人,活该!”郝状状双臂环胸哼了一声。
机关算尽太聪明,反误了卿卿性命。一丝凉风吹过,几人都真切地感到秋意凛凛切肤了。
“你还是没说,他到底是怎么死的?”郝状状又忍不住问。
“聪明人可以同时办几件事情,哪怕是突如其来的意外,也能应付。”林玄筝缓缓扶住身边的椅背,“我猜王耀祖并没有料到韩宋两位大人昨天会同时来到客栈。
“这样好的结识机会,错过自然可惜,但天子诗会之事也不能耽误。于是,他便按原计划请肖询喝酒,二完这一切之后,再去拜访两位大人,时辰仍然不晚——送礼原本就适宜在夜深人静之时,不是么?”
宋韩两位大人脸色顿时更白。
“唯一司惜的是,王耀祖送完第二处的礼之后出来,发现日己刚拜会过的前一位大人竟也往荷花塘来了。”林玄筝仿佛能亲眼看到当时的场景一般!
面对眼前温和的年轻人近乎恐怖的推理,宋显烨失声道:“没……没错,昨晚房间闷热难以入睡,加上王耀祖送来的宝珠贵重,我把玩之后难免有些喜悦,更加没有睡意,于是到荷花塘边的凉亭来乘凉。”
“这个凉亭,应该就是王耀祖掩尸的地点。”林玄筝微微喘了口气,继续道,“从韩大人处离开的路只有一条,大人过来的时候,王耀祖先看到了你。这个时间,这个地点,若是让你也看到他,以宋大人你《i官场的经验,应该不难推测出他刚刚去做了什么——你和韩大人素有些龃龉,王耀祖脚踩两只船的事情势必两边得罪人,不但这次谋取官职的机会鸡飞蛋打,恐怕以后在官场也会落下病根。所以,王耀祖一定要避开你——”
“你是说……”宋显烨惊愕地张大嘴。
“当时惰急之下,他想避开你只有一个办法,那就是身边的水塘。”林玄筝低咳,“聪明到极点也就是犯傻。你在凉亭乘凉,他就潜入池塘,虽然这个水塘能通向外面。可是,他却忽略了一点。”
“哪一点?”
“被肖显扬推入水中的肖询尸体在水里浸泡,毒也渗透到了周围的水中。‘蜡炬灰’是入口即亡的剧毒,这样,王耀祖潜水的时候,只要喝上一口水,就没有命再上岸了。
“今天早上肖显扬害怕想逃走,但客栈四周都被北衙禁军包围了,同样只剩下唯一的途径——水路。”
肖显扬因为王耀祖的死被吓破了胆,潜入水中妄图逃走。恐怕他昨晚亲眼目睹了王耀祖埋尸,但惧怕自己被牵连出来,只好随便指证一个人……他知道尸体埋在什么地方,于是将大石下的尸体推到水中。这样,他以为只要他顺利脱逃,众人就会以为漂上来的是他的尸体。
深碧色的荷花塘,仿佛还浮荡着肖询的怨念。
这世上的“偏爱”和“不公平”总是伤人至深,让人哪怕以命相抵,怨恨仍不能消。世人都看到肖询的名声风光,却不知他为花柳病困扰;世人都道肖询得天独厚,却不知他连母爱也得不到。他的诗歌奇崛沉郁,恐怕九岁那年冰冷的洪水一直浸在他的骨头里,不曾退去。
许久没有人说话。
从晨到昏,秋意竟似浓了许多,那种秋涩的味道从人的手、脚、衣襟寸寸浸透开去。只有傻蝉还在铆足了劲地嘶鸣,不知大限将至,一味欢歌。
陆 菩提憾
酒旗风,清凉帘。
二楼临窗的包厢里,一个蓝衫男子和一个紫衣女子对坐。
“她还有十日才回长安。”尹幼玉给自己倒了一杯酒。
林玄筝不答话,面上悲喜难辨。
“我在你的房间里发现了半支未烧完的‘红绡’。”尹幼玉连饮几杯,清冷的面容上泛了些酡红,“虽说那只是定神的熏香,但如果和烟草味混合在一起,就会让人失眠。那日你的房间正在宋显烨的楼下,宋大人是个烟鬼,‘红绡’的香气会顺着窗口飘上去,让宋显烨睡不着……”
“嗯。”林玄筝微微笑,认真倾听。
“其实,你那晚已经听到了王耀祖和肖显扬的密谋,也看到了尾随而至的肖询。螳螂捕蝉,你才是最后的黄雀。你将计就计,让他们的计划顺利实施,是不是?”见林玄筝的神色温和如昔,尹幼玉只觉得一股血气涌上头颅,声音突然变得凶狠,“你不这样做,我也会替你除掉王耀祖!你原本不必脏了自己的手!”
“一切是他咎由自取,我的手何曾脏过?”林玄筝轻轻咳嗽,笑容还是那么无辜无害,“王耀祖善于钻营,又有识人的天分,他终有一天会想起自己在哪儿见过我:这个赌,我不能应。林玄筝死不足惜,却决不愿……连累她的声名。”
尹幼玉满腔的愤懑,突然都在他最后一句话中,化为了杯中苦涩的烈酒。
酒入愁肠,爱恨难辨。
面前这个男子,无论他有多大变化,无论他做了什么,都最终……是让人无法去恨的吧。
这时,楼下一阵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传来。
“好!”
“好啊!”
“再来一个!”
从窗口可以看到,人群熙熙攘攘地围着一根长竹篙,一个孩童手执长鞭,单脚站在竹篙上,手中还托着一只瓷碗。
有人往空中抛铜板,孩童长鞭一动,铜板被轻松挑起,而他的身形同时移动,脚下的竹篙柔软如有生命,铜板被准确地接在碗内。
又有看客出手,铜板从几个方向同时抛向空中,那孩童和他手中的长鞭就像燕子一样,耍得轻灵如风。
孩子总是让人心情愉决的。林玄筝微笑看着,停住手中杯盏:“这孩子的鞭法再练十年,恐怕会成为你的敌手。”
尹幼玉一口饮尽杯中物:“何止是敌手,只需八年,他一定会超过我。”不等林玄筝答话,她又漠然道,“可是有多少人能苦练八年?如今人人都要‘快’,不仅剑要快,行动也要快,在瞬息万变的江湖拼命追赶潮流……另外一些人,和王耀祖一样,等有些名气,就去为达宫显贵们搜集夜明珠,以求在江湖或朝廷上立足。”
阳光磊磊,醉眼看长安城,繁华顺着青石墙延伸开去,风景慢慢倾斜。
尹幼玉冷漠地把玩着酒坛:“他们懂得走近路,目的明确,很热情,很上进,有很多捧场的朋友;他们学习一切流行的招式,更换各种流行的兵器;他们将一切资源整合锤炼,都转化为铺地砖。为人功利一点,在他们看来也并不是什么明显的缺点。”
林玄筝没有再说话。
“是以这一代的江湖,顶尖高手越来越少,”
紧跟潮流固然好,往上爬的人也比比皆是,但巅峰是“爬”不到的。真正的练功就是练功,一拳一腿,一招一式,没有幻想。练多了,就有领悟,有了领悟,继续练。
日复一日,谁坚持得最久,谁坚持到最后,就是奇迹。
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静坐了七天七夜,才在拂晓的第一颗启明星中获得瞬间的顿悟,他是笨人。世上的聪明人们,绝对不会浪费哪怕七分钟。
“尹姑娘,你再喝下去,我就要赊酒请你了。”林玄筝微笑道。
“你什么时候穷成这样了?”尹幼玉一双冷眼瞪过来。话虽如此,她却把最后一杯喝干,径自站了起来。
林玄筝也慢慢起身,她突然拦了一只手在他前面:“不会再走了吧?”
几点残阳碎金般落在林玄筝苍白的手臂上,他笑,眸子却沉似暮色:“至少要见她一面。”
尹幼玉怔了一下,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僭越,收回了手:“那就好。”
顿了片刻,她又说:“那个孩子——并不是你的吧?如果有误会,和她解释清楚。”
公主府别苑。
这座宫殿由全长安最好的工匠用时两年建造而成,可是金山公主住在这里的时间,总共也不过三五次。皇家儿女成年后便要搬出皇宫,但金山公主平时出征在外的时日多,回长安后,又因为常被父皇母后挂念,住在宫中的日子倒更多些。
此刻,尹幼玉进入了书房,另有几个禁军卫士已在等她。
其中一个说:“尹都尉,算着时日,公主也该回长安了。”
尹幼玉并不理睬他,缓步走到墙上的画像面前:“谁把那些食客放进书房来过?”
几人一时面面相觑。
“公主的书房除了我们几个,其他人进不来,更何况食客呢。”禁军卫士们连连摇头。
旁边最年轻的柴致远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,一拍脑袋:“有次我忘了关门,看到一个食客鬼头鬼脑地在附近走动,好像叫……叫什么来着——”
“王耀祖。”尹幼玉冷冷地接过他的话。
“对!就叫王耀祖!”柴致远不明白对方突然的严肃从何而来,却听尹幼玉声音转冷:“他死了。”
几人沂着她寒凉的语气,不由悚然。
“王耀祖是咎由自取,即使他不死,我也会取他性命。”尹幼玉转过身来,“但你们行事如此不密,有朝一日,难免也会遭遇杀身之祸。”
屋子里安静得可怕,柴致远跪了下去:“属下知错,决不敢再犯!”
尹幼玉面无表情,沉默半晌,才冷冷道:“起来吧,这次饶了你,也算是为他积些德。”
都尉口中的“他”是谁?几人心存疑惑,却无人敢问。
晚风将墙上的画像吹起,画中男子的衣袖仿佛也随风舒展开来,一袭蓝衫飘然如仙,温暖柔和、沁人心扉。
菩提树宽大的叶子沐浴在初升的月光里,那么静谧慈悲。
一旁的石榴树也盛放正艳,仿佛是凉夜裂开了一道鲜红的伤口。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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